水煙落下鬼界回廊的一刻，百年前的情形心境，和百年後的經歷，就這樣在沖身而過的煙雲裏，重疊在了一起。

想起小巷初見時，他捧著臟亂的小野貓對她作揖道謝，一張俊秀的面容有些靦腆，亦有些羞澀。再見時，是在細雨朦朧的廣陵秀景中，他換上了一身官服，笑顏如頭上朝陽，三月清風，只睜著一雙溫柔似水的眼眸盯著自己的畫，滿口讚譽。擡頭望進來的便是噙笑的眼眸，謙恭有禮，“在下廣陵知縣蘇庭生。”

那會他和她都沒有想到，這樣的一番巧遇，會結下之後那般長久的孽緣。

後來，喜堂紅燭，她第一次覺得好看的凡人終究和別人成了親。彼時她想這樣也好，看著他們夫妻幸福地生活，子孫繞膝，然後白頭老去。她只要偶爾能和他下下棋，看著他高興地對著自己笑，一起吃著凡間的食物，這樣就好。

多麽簡單而平凡的生活啊，可是，上蒼卻連這樣的簡單平凡都不肯賜予他們。

那時，她才覺得自己做了這麽久的神仙，卻沒有半點的好。

再然後，是鳳鳴山上悉心的照顧，彼此的了解，她安謐的守候終於換來他的動心。他用那雙溫柔堅毅的瞳眸凝視她，用怡聲悅耳空靈的嗓音對她說，“我想同你長長久久地過下去，一直過下去。”

那會的庭生，明明已然成過親，卻還是個被她親吻仍會害羞到臉紅的男子。只是這個靦腆而溫柔的男人，卻最終被她的仙寵一劍刺死在這座鳳鳴山頭，他們曾經無數次相吻的地方。而那時，她被召回九重天界，分身乏術，眼睜睜地感覺到他的氣息消散在蒼穹之間，卻連守在他的身邊都不能。彼時她已被天帝禁令踏出神界半步，直至萬年。

後來，她打算闖入鬼界的計劃失敗，被鎖住仙骨的她悲慟漠然地走到了墮天邊。這具能活得千萬年的身子，卻換不得與摯愛之人相守，那麽她為什麽還要做神仙？若然他魂魄受損，已不能再入輪回，她又為何不能陪他一道消失在這雲雲六界。

如果那個時候問她什麽是愛，她想便是之後淩嫣然與火焱的回答，“生無可戀，橫豎就是不想活下去了。”

那會子的水煙，就是如此，沒有半點求生的念頭。

自然，被困於神界的她，同樣被封住了一身的仙法，本就沒有再能挽救的法子。所謂的走投無路，說得就是她那時的心境。

而此時此刻，卻已是不同。

閉目靜靜落下的水煙，倏然睜開了蔚藍的眼眸，狂風席卷的雨滴靜默地伴在她的身側，滴滴雨珠晶瑩剔透，猶如閃耀的寶石，嶄亮了她的雪衣及黑發。

她直視下方，急速的下落漸漸放緩，突破潔白厚重的雲層之後，出現在眼前的是黑色的泥土夾雜著殷紅的血色，而正當中的則是一片血紅血紅的氤氳湖泊。

鬼界血池，是那些無法輪回魂魄的最終歸宿，在殷紅凝稠的池子裏化作一灘血水。這也是為什麽孤魂野鬼總是害怕被鬼差捉到的原因，他們曉得一旦被縛，便是永久的煙消雲散。

“鬼界血池。”

水煙停步於血池的上方，四周雨滴盈盈在她身遭旋轉，仿佛傾訴著話語的精靈。

“把庭生還給我。”

豁然睜大的瞳眸狠戾萬分，舉起的手豁然狠烈一揮，原本靜若處子漂浮著的雨滴霎時沖向下方的血池，不過珍珠大小的水滴迅速地匯聚在一處，化成一條兇惡的水龍直撲而去。

魂魄掉入水池，並不會立即化作血水，若然救不回庭生，就是拼盡一身仙靈，她也要叫鬼界血池幹涸見底！

“阿彌陀佛。”

俯沖下去的水龍忽然在一道乍起的金色屏障前，化作氤氳的煙霧，消弭了去。

“誰？”水煙陰冷地盯著金光屏障後的始作俑者，滿目狠絕。

“還望施主以蒼生為重。”

撥開雲霧出現的身型，慈目祥和地端坐在祥瑞的緋雲上，與背後瞧著便叫人隱隱生怯的血池可謂南轅北轍。

“大願菩薩。”水煙敵意不減，“你是來阻止我的？”

佛家慈悲心，想來這位菩薩也是不會任由自己在鬼界胡作非為的。默默地，水煙已在心裏做好了考量，

“阿彌陀佛，施主勿急，且看此處。”

粉嫩的蓮花憑空出現在血池上空，炫目的金色光線裏夾雜溫和的氣息，展開的粉色花瓣裏，包裹著一道青白色的光。

“庭生！”

水煙飛身上前，雙手慎重地捧過魂魄，細心檢視。好在雖然有些虛弱，但並未再增加庭生魂魄的損傷。她立即將魂魄收進自己的懷中保護，擡頭看向大願菩薩平靜祥和的面容。

“是菩薩救下他的？”

大願菩薩雙手合十，“若然一人的性命可以換得眾生安然，貧僧自然不能袖手旁觀。”

“菩薩樂善好施，水煙在此謝過，他朝若有機會，我一定會還過您今日的恩情。”水煙微微頷首，便要轉身而去。

“水煙上神。”背後，大願菩薩出聲喚道，“你的事，我已聽他說過了。”

他？

水煙側過身，就見大願菩薩的座下隱隱現出一只貓的樣子，高傲地翹著傲人的八尾盤旋在菩薩的身邊。原來如來佛祖到底是將獴戈送回到了大願菩薩的身邊，只不過去掉了他最重要的一尾修為。

“真是只多嘴的貓妖。”水煙瞧著故人淺淺一笑，望向大願菩薩，“菩薩叫住我，是要對我說教？”

“上神離開這裏，還有能去的地方嗎？”

“天下之大，何處不能容身？我之所以會首選鬼界，只不過是因為在這裏，能夠減緩庭生魂魄的消散，讓我多些時間去尋找修補的方法。現下既然變成了這種狀況，也只是叫我加快動作而已。”

“阿彌陀佛，上神歷幾世情劫，難道還未看清這終究只是一場虛妄？”

“菩薩覺得我看不開？”水煙苦笑道，“百年前，我沒能送他最後一程，百年後，即使重逢，我們也還沒來得及好好說上幾句話。”她撫摸著自己懷中心愛之人的魂魄，瞳眸流露出一絲痛苦，“我只是想再好好地和他過些日子，制造一段沒有遺憾的離別，我只是想修補好他的魂魄，讓他重入輪回，忘卻前世紅塵，忘掉……我，這是執著麽？”

擡起的眼眸蔚藍堅毅，她已經決定放棄他了，放棄這段緣分，放棄這場曾經癡迷不已的情愛。她只是想在最後，希望庭生的魂魄能夠恢覆以往，重新轉世輪回，這是個很奢侈而過分的祈求嗎？

“菩薩，凡人總是向神明佛祖祈求願望成真，如今我只是想要去完成自己心底的願望，為什麽你們偏偏都要來阻止我呢？我做的事，就當真如此大逆不道嗎？”

“怎麽會呢？”

倥傯間，在水煙和大願菩薩的頭頂一側，一團濃濃的黑霧出現在那，陰冷的魔氣倏地充斥在血池之界。那個曾經出現在洛陽皇宮的魔界男人，裹著一身可疑的黑袍再次出現在水煙的面前，篤定的神色叫人看著就有些厭惡，然而偏生他說出來的話，帶著一種讓人親近的蠱惑。

“我覺得上神要做的事，可最是理所當然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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